阮清

读书。写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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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风里刀X雨化田】似梦(七)

【完结篇】

7.

顾少棠没再有过来信。风里刀心里以为这一道坎算是过了,他与雨化田也终于能过上平常生活,却终究是低估了雨化田在这刀光剑影一江湖中的影响力。

风里刀与雨化田分床而眠。他的雨儿在经过金缕玉衣一事之后,虽保全了性命,身体却不可避免地受到损伤,精神时常不济,睡眠很浅。有时他看见雨化田斜倚在窗边对着树叶愣神,问他在做什么,他回答:“我还记得当年我师父用樟树叶教我骑射。”

他的师父,亦师亦父的那个人,曹少钦,又是他心里另一段故事。风里刀不去过问。他把雨化田的手放在手心端详,无法想象这一双柔若无骨的手,当年持剑要在这世道里开出一条血路,如今却孱弱而无力,骨节突出,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。

曾有许多次,他在半夜被破空的剑声惊醒,摸索着跑到雨化田的房间去看,只见灰白交错,那人的袖子翻覆在空中,手里一把短刀,血液四溅的影子之间,雨化田手起刀落——

他仿佛又看见了当时的那个雨督主。但在那时,他有西厂上下的人马,有皇族的庇佑,有权势和威严,他大不用徒手料理这些暗处的阴谋。

玩阴谋,也没有人玩得过他,他大张旗鼓,他焦扬跋扈,他是唯一的西厂督主。

雨化田站定,看倒在地下的人。风里刀随口问:“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杀你吗?”

他摇摇头:“我不认识他。”

风里刀问:“冤有头债有主。”

雨化田的回答是:“谁分得清呢。”


他说:“这个人,是从屋顶上下来的。开始我并没感知,他破窗的一刻,我方意识到。还是被他抢了一手先。”

风里刀看见他左边的袍袖带了暗色,夜晚看不出来,但他知道那是血。

雨化田明白他在看什么。他坐回到床上去,叹息道:“手生疏了。”

大脑还记得杀戮的感觉,但那双手,在阴暗中冰冻了太久,肌肉已经松弛,手骨也失去了力量,手腕转圜之间,手指转动之际,不够灵活,跟不上眼和脑,往往让他有种失落感。

风里刀确认他情绪已经平和下来,安慰地说了一句“先睡吧”,就轻轻掩上门,退了出去。翌日清晨醒来,第一时间去看了眼雨化田,那人如婴儿一样阖眼躺在被子里,睫毛如蝶的半透明双翼,呼吸平稳,只有一地淋漓血迹告知他昨夜非梦。

雨化田的过去和现在,仿佛是两个完全没有关联的人。现在的他可以在晚饭后早早休息,可以就着乡野的粗茶唱曲儿,也不嫌弃风里刀拙劣的厨艺。又如现在,他安安静静躺在床上,半张脸被被子蒙住,乖巧的不得了。

就像是以前的那个雨化田已经死了,现下活着的是棺材里爬出的另一个人;但每到夜晚,罪恶迸发之时,情欲涌动之境,那人又分明就是雨化田。风里刀曾建议他布置迷药或是机关,但雨化田一言拒绝。他杀人一定要见血。有时候风里刀正端着一本书欲睡不睡,忽然门被撞开,雨化田从肩到脚踝披了张麻质的被单,头发散乱着,随着身体的动作绵延。他的眉用黛色轻染了一种妖冶,抵去他神情里让人看了心疼的一些东西。他赤着脚,好教人急忙把他抱到床上去——木板冰冷,对他的身子无益。

雨化田这样,是在求欢。然而他从不会明说一句,他只要做出一个动作,或是嘴角略微弯曲出一个角度,风里刀都甘之如饴地服从,就是换任何一个人,大概都会这样。

在雨化田的面前,没有犹豫,没有作态,但也没有寻常意义上的性欲。风里刀感到自己在亵渎神明,在征服强权,黄金,沙海,冰川和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。

他爱他的神,爱这个神日益消弭的样子,仿佛他即将从云端坠落下来,落到地上,失去神性,变成他可以撕咬,占领的一个平常人,变的脆弱和奄奄一息。

风里刀以为这是至美。


他害怕的还是来了。

雨化田存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江湖,引起一些人的好奇。尤其当年风里刀一行人从龙门生还之后,可是把杀死雨化田这一丰功伟业好好地夸耀了一番,现在雨化田重现于世,无疑令人惊恐。再之后有人想起雨化田原是被赵怀安所杀,便嚷嚷着要去大侠隐居之处打探消息,却只看见人去楼空,赵怀安早已不在,茅屋满尘埃。

雨化田回来了,修了妖术,杀了当年的仇敌,不知下一步想要做什么。

又一个月之后,灵济宫烧了。火在半夜悄无声息地燃起来,借着风势越来越大,等有人发觉时,火海已连成一片,这一烧,烧了两天。直到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烧了,一队江湖人马潜入这座宫殿,去翻找雨化田成魔的证据。

据一个因好奇而混入废墟的孩子回忆,他们兴奋地从一堆黑黢黢的木头中拖出来一个棺材,棺材早已烧得面目全非,他们合力撬开棺材盖,从里边抱出一件玉质的盔甲。玉有些发黑,但金丝却历历可见。一个人不解地向一位身着长袍的白胡子师爷询问,师爷摸着胡子想了很久,给出了一个回答,又向这群人解释。于是整个人群忽然沸腾了,像是冒险者最终找到宝藏的喜悦,但一股暗色的气氛也在其中弥漫开来,从远古遗留至今的宝物,又要重新开始它杀人的使命。

金缕玉衣由此现世。

他们也找到了一面铜镜,在大火炙烤之后,花纹清晰,镜面平滑,并无经过烟熏的痕迹,因此有人推测是上古神器。又有人说,这是妖物,无论如何要先除去为好。在这一队人争执不下之时,忽然头顶阴云中破开一道裂口,阳光直射下来,驱散空气里翻搅的烟灰,把铜镜照得生出一片光芒——似天地重开之时,灰烬由死而生,百万的太阳鸟在空中腾跃旋转,金鳖从东海里抬起头。

当即有人的眼睛被这强光暴盲,城中数十里方圆皆可见这铜镜光辉,相距较近的人,此后数月不能正常视物,纷纭道自己所见之中满满是人影穿梭。

这镜子就此消失,再没人能找得一点踪迹。而阳光骤出之后骤灭,刹那风雨交错,黑云翻滚,百鬼齐哭,各类神妖之像无需赘述。

京城大乱。


“灵济宫被烧了。”一日,雨化田阖目倚在榻上,忽然这样说道。

“你能看到?”风里刀把药端在雨化田下巴边上,拿调羹一口口喂给他。

“对。我的眼睛里,这些事情无一日不萦绕。”他有点不耐地皱眉。

“如果是真的,那倒有点可惜。我挺喜欢你布置的灵济宫。”风里刀为他把药吹凉,“你觉得呢?”

“毁灵济宫的人,是在自焚。”雨化田这样回答。

风里刀尽心尽力照顾雨化田,而事实却是,雨化田一天天地孱弱下去。风里刀有时候忽然想起当年在龙门相遇的一群人,顾少棠与常小文无疑走回了原路,自己成了个猥琐而平常的富家翁,凌雁秋死在从龙门回来的路上,赵怀安死在雨化田的手下,雨化田死了但又没死,过了这么久,物是人非,风卷云舒,他还能坐在雨化田的榻边给他喂药,做着当时那个晚上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,他们何其幸运。

这幸运越短,便显得愈可贵。所以风里刀得知他们被列入了江湖中的讨伐名单后,他很是开心。

他趴在雨化田的桌子上傻笑:“我还从来没跟您这样级别的人上过同一个名单呢。”

雨化田嗤笑道:“你以前都是在什么名单上的?”

风里刀道:“骗子,窝囊程度,以及最不受女人欢迎的江湖人士。”

雨化田笑得花枝乱颤:“真是可怜。”

风里刀补充道:“最后那个榜单,赵怀安原是第一,但现在下场又如何?”

雨化田道:“你的品行要多差,才能这么不受人待见。白瞎了这样一张好面皮。”

风里刀“嘿嘿”地笑,也不反驳。


那一天风里刀走在街上,忽然感到身后的视线,心中一惊:有人尾随。

他不动声色地从一条熟悉的巷子拐进去,里边是一个花市,因正值春日,里面繁忙得很。风里刀走着,感觉跟踪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跟在后面,走了一段,他停在一家花店前面。

“可有新开的兰花卖啊?”风里刀对着小棚屋的门里叫唤道。

“有嘚有嘚”一个身穿桃粉色丝绸衣裳,绾个倭堕髻的少女走出来,“要什么样的?”

风里刀道“建兰和墨兰各五株,搁院子里,夫人想要配点浅淡的颜色,麻烦给挑些水灵灵的那种。”

少女笑道:“前一次夫人带回去的月季,她可喜欢?”

风里刀道:“喜欢,回去还跟我夸你心灵手巧,把花侍弄得好。”

少女埋头理花,从棚屋里又走出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问道:“卜先生,你上次问的竹子,这次我可弄到了,你先等我阿姐把花修理好,我给你送家里去?”

少女说:“你跟卜先生把地方问明白了,别教他回去还要搬来搬去的。”

少年了然:“放院子里哪个地方?”

风里刀沉默了一会,四处望望,像是在思考的样子,然后对少年说:“院子里东边那面墙上,开了扇窗,窗上有个笼子养了只喜鹊。把竹子放那边就好。”

少年“哦”了一声,回到棚屋里,不多时抱了捆竹节分明,颜色翠玉的竹子出来,绕开风里刀,走到了街上,不一会消失在路的尽头。

风里刀自始至终浑身的肌肉紧张着,手心攥着汗。少女倒是一幅从容样子,把花的叶子修剪成合适的样子,又仔细看看花心里的蕊,最后用纸把两种兰花分别包起来,对风里刀说:“好了。”

大约二十步开外的地方忽然一阵喧闹,更是响起喜鹊的几声喳喳尖叫。风里刀不敢回头,直到少女取笑他:“看你紧张成什么样子。”

他转过身,看见少年正朝这边走过来,背上拖了个人,一身布衣,腰间一把剑鞘,仔细看是桃木所制。少年走近了,在棚屋门口把人放下,问:“你看看,可是这个人?”

风里刀弯下腰,把那人的帽子拿开,可见是一张中年人的脸。从剑鞘里退出的剑上,镌刻了这人的名字,令国文。他摸不清这名字的含义,想着回去后问问雨化田或许能有眉目。

他对少女道:“谢姑娘,下个月的银子我依旧会提前两天送来。”

少女道:“好。这人尾随你,是想做什么?”

风里刀看着那尤沾了污血的剑鞘,道:“也许杀人灭口?”

少女沉吟片刻,起身回屋,道:“那么便解决得彻底一点吧。”

她再回来的时候,拿了个小木盒,看上去像是女孩子装胭脂的精巧盒子,她转动机关打开,里边整齐地排列了三根细小的针。

风里刀看她的手指上已缠了布条,然后小心地拈起一根针,支使风里刀把那人的头抬起来,然后把针扎进了那人的后脑。

她这一切做得小心,扎针也慢,等到把针全部推进那人的皮肤,也没见一点血滴。最后她把棉布覆在扎针的部位,轻轻按压了一会,松开手,棉布上有一个微不可查的血点。

然后她说:“好了。”

风里刀不解地问:“你这是......在做什么?”

少女道:“针上有毒。你既结了仇,便不好由你出手。他人若查到他死因,料想也不敢来我这里寻。”

风里刀了然:“那真是多谢了。”

少女挥挥手:“没事,收人钱财,替人消灾。”说着把那几捆细细包裹好的兰花塞到他手里:“若有下次,买点睡莲回去,种水缸里也好看,这种花你养不好,不多久就得死。”

风里刀就抱着这些花走了回去。


雨化田正站在书桌旁练字,他现在常常做这事儿,藉以打发时光。看见风里刀捧了花回来,笑问:“又碰上事了?”

风里刀道:“一个叫令国文的,你可有印象?”

雨化田想了想,道:“没什么印象,想来是那帮老东西找的替死鬼。下次你出门的时候也好歹带一点防身的东西,这点小事,不值得人家小姑娘麻烦一通。”

风里刀把花插进窗台上的花瓶里,坐下捶腿道:“我又不知道那人身手如何,来路是啥,我哪敢直接上?”

雨化田应道:“也是,就你那功夫,随便哪个旁门左道的小子都能把你弄死,也别丢人现眼了。”

风里刀乐呵呵地:“是是是,我这功夫,就给督主大人端茶送水好了。”

雨化田用指尖点他的额头:“还油嘴滑舌。”

风里刀在阳光下看面前的人,越看越是喜欢,便凑上去在那人的鼻尖啄了一口。

雨化田安静地垂下了眼睫,从风里刀的角度看,极乖巧,极顺从,所以他伸出双臂,把人抱在了怀里。

雨化田的下巴搁在他肩上。两个人相拥着一言不发,时间像是静止了,一个人心底里繁衍出伟大,一个人魂魄里破壳出渺小。雨化田忽然说:“我们走吧。”

风里刀问:“去哪?”


雨化田和风里刀,是在西湖边上被人围住的。

那个时候,雨化田正在和风里刀讲他以前梦里的多少真,多少假。他说:“那回我入了你的梦,你让我走,我便来了这里,坐了一晚。多少年过去,这柳树还是没变。”

几个影子在喧嚣的远处盘旋。

风里刀突然问:“雨情是谁?”

雨化田:“一个戏子,相貌昳丽,凡是有他的折子,总能满座。”

风里刀问:“为何会那么像你?”

雨化田道:“你心中所想罢了,我稍加了些手段。”

影子从眼前刹地飞过去,令人有一恍惚的眩晕。

风里刀又问:“霍心是谁?”

雨化田道:“是千百年之前我的神识。”

风里刀追问:“千百年前我是谁?”

雨化田道:“当时你与我还无缘。”

影子聚成团,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,万物都被它吞噬,连同日月星辰,江河湖海,朗朗乾坤。

风里刀看着雨化田的眼睛:“你自己可知道梦的真假?”

雨化田眼睛里闪过挣扎:“我无时无刻不在梦中。”

一个,两个,三个,十余个人,身着深蓝色的长袍,头戴斗笠,腰间别长剑,以半圆状从两人身后靠近。

风里刀看进雨化田的眼睛里,看到很深很深的黑影,看到万物都是颠倒和混沌的,看到苦难与危亡,还看到自己,自己的眼睛,很明朗。他喃喃说:“你的眼睛其实很浅。”

雨化田的眼睛其实愈加浅。那些欲使他在记忆里死去的东西都渐渐淡化了,唯剩下与他真正相依为命的人,剩下那面镜子和那面镜子里的东西,沉下去,沉到最深的地方,再也看不见了。

风里刀把他抱在怀里,轻轻靠在他耳边问:“你爱过我吗?”

人都站定了,十三个,肃穆端持。


为首的人道:“雨化田,你犯下滔天大罪,我等今日便是来取你性命。”

雨化田眯起眼细细看这个人,半晌道:“你我素不相识。”

那人道:“你的罪在百姓与众生,人人皆可为你定罪。”

雨化田停了一会,把头靠在风里刀的肩上,道:“且说说哪些罪,让我死得明白。”

那人身旁看上去更年轻的一位道:“你妖言媚主,迫害忠良,置大明于无物,置百姓于草芥,你修行妖术,罔顾伦理纲常......”

雨化田对风里刀说:“我们走吧。”

风里刀看着他,随即把头深埋进他的头发,深吸一口气,道:“好。”

雨化田的手里聚起一股气,天上的云朵随着他的运力而旋转。雨霎时从天而降,在落下的过程中化为细碎冰片。

其中一人拔出剑,剑在闪烁的日光下震鸣,依稀可见凤首从剑尖冒出。冰在这十三个人的头顶数丈便融化消亡。

雨化田拥紧了风里刀,风里刀看见他的发丝在风里飘,天上平白出现了闪电。

一只凤凰的影子咆哮着冲出剑的束缚,撞在两人身上,却爆发成了一团璀璨的烟火。

风里刀听见怀里边人的肌肉血脉在相互剧烈地摩擦,天上开了一个巨大的真空洞,云雨雷电都环绕其下,风愈加地大,整个西湖的水升腾出湖面,一道浪便是一道刀锋,拦腰截断湖边一片的树和亭台楼阁。

十三人闭目默念法诀,麒麟,饕餮,貔貅,梼杌,穷奇,陆吾,白泽,獬豸,混沌,凰,夔,纷纷现身在湖边,与十三人形成了一个圆。

最后,为首的人掀开斗笠,双目炯炯,其中有最深的两粒黑色瞳仁。他持剑随挥,直指上天,于是降临了龙。

兽与天上的漩涡互相抵抗着吸引,两者若相触便最终会演变为吞噬。应龙漆黑如夜,而漩涡从地面不断吸取出水与气。万象俱黑,风云突起,风里刀从未见过这般阵势,心中正惊慌,却听见雨化田以心传音:“都是幻象。”

雨化田倾身向西湖倒去,带着身边的风里刀。在失重的一刹那风里刀看见天上的空洞中缓缓降临了巨大的一物,它不似神佛,不似世间的万物,只是巨大的一个黑色球体,但触目便是与其体积同样巨大的压迫感,空气仿佛被一次性抽离,这球体不时闪烁,威压造成的是极致的炙热,天空成了火烧的颜色,然而一瞬间黑成焦炭。

与此同时湖心上升起另一巨物,是一雪白的圆环,至极冰冷,而湖水尚未成冰。

烛照和幽荧。两仪中的至阳与至阴,即将相会在西子湖上。

圣兽开始咆哮,万象变化为最初的混沌。人影依次破碎,消失在空气之中。

他落水前的最后一刻,看见的是这黑与白的最终统一。

雨化田给出了他所有疑问的最终答案。


他在水里吻着雨化田。

他们很快窒息,很慢很慢地跌进很深很深的刺骨的深水,很轻地相拥,不可分离地消亡成湖底的一个点。


湖面上,两仪交接,涤荡万物,雾霭散,天重晴,风雨平,人世还是那个人世。

有些人,有些传说,在这个点上戛然而止。

没止息的,很多年后还有人唱。

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”

却不再是当年那个调子。


【似梦 完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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